似乎凡是带了“联姻”二字的婚事,大抵都谈不得情深意长。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各自为营、貌合神离,倒也算不得稀奇。
相思原也以为,自己不过是这等故事中的又一笔。
她嫁给周述时,年纪尚轻,犹带青涩。那时许、周两家结亲,原本是看中了周家的幺子周遇。怎料周遇忽然心生他意,执意出国求学,不愿早早被婚约束缚。几番推脱之后,这桩婚事便落在了另外一子周述头上。
至此,山水一转,命数改写。
成婚之前,相思与周述仅见过叁面。
初次见,是在暮春的一个周末午后,学校图书馆的地下一层。她一心扑在找书上,手中捧着的是一本介绍非洲殖民环境变迁的旧作。就在她翻书时,整座图书馆忽地陷入黑暗,电源断了,四下寂静。她猝不及防,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一声尖叫,脚步慌乱,几乎撞上书架。就在她几欲逃出时,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。
“别怕,只是停电了。”
手机手电筒的微光亮起,映出一张五官深刻的面孔。他站在书架另一头,气质沉静,眉眼间带着几分不似学生的沉稳,看起来更像是助教,或是哪位刚回校的讲师。
“你是人文院的学生?”他问。
相思点了点头,抱着书,瑟缩在角落里,眼神怯怯的,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。
他问她:“你是院里的学生?”
相思点点头。
男人看了一眼她怀里的书,一顿,又问:“你是研究什么方向?”
相思紧张地说着:“非洲环境史。”
他“唔”了一声,随即徐徐地说起非洲高原与雨林的差异,讲到马里帝国的古城廷巴克图,又说起乍得湖的干涸与殖民者的水利政策。语调不急不缓,像在拂一池涟漪。
相思本就对这些有兴趣,听着听着,竟忘了黑暗和恐惧,不知不觉间松开了紧抱书卷的手指。
片刻之后,灯光忽地亮起,电力恢复,图书馆里重归喧嚣。
她起身谢过,抬头却见那人已转身离去,只留一抹背影,消失在人影攒动中。
再见他,是在相亲宴上。
许家原是请相思与周遇见面,席间寒暄尚浅,周遇便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的哥哥。那语气,满是少年对长兄的仰慕与炫耀。他道周述如今在国外游学兼旅行,偶尔回国会在相思所在的大学任课,是人文学院的客座教授。说着说着,还提到了周述的笔名——静言。
“哥哥写书可厉害了,《文明与流亡》你听说过没?”他笑着问。
相思听得微微一怔,心中忽有微澜。
那日在图书馆,她抱着的那本书,不正是《文明与流亡》?
书页泛黄,文字深沉,当时她只觉得作者笔力沉稳,像走马灯下照见旧史断章,如今才知,那人正是周遇的哥哥,周述。
第叁次便是周家抱歉地提出要不要考虑周述和相思的婚事。
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边,偷偷抬眼看着被父母领来的面无表情的周述,不知为何,竟然会担心他不同意。
可最后,他没有拒绝。
婚后,相思继续读书,周述依旧做他的“行者”,脚步丈量着天南海北。他常常神出鬼没,有时一个月都不见人影。相思偶尔会盯着手机发呆,想着他是在人迹罕至的高原,还是在某个原始森林里钻木取火。
她有点失落,心里时常泛着一股没来由的酸意——明明是结了婚的人了,却好像没捂热他的心似的。那种感觉像是在拥抱空气,空落落的,连回响都没有。
那天放学回来,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。头昏脑涨,心口也发闷,一进门就倒在床上,连衣服都没换,懒得动弹。她睡得昏沉,也不知道几点了,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块石头,鼻尖发酸,眼泪竟不自觉地滑了下来。
门“咔哒”一声被推开了,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响动。她太困,眼皮沉得像灌了铅,想睁却睁不开。有人替她轻轻掖了掖被角,手掌覆上额头,凉凉的,带着一点熟悉的温度。那人又出去,不久端着东西回来,嗓音低低地:“起来,把药喝了。”
她不动,像只赖在窝里的猫,倔强又没精打采。周述见状,只得小心地把她扶起来。她身子软得像水,靠在他怀里发着低低的呜咽,像个委屈又脆弱的小孩。
“把药喝了,看看退不退烧。”他皱了皱眉,语气里有点无奈,“不退,我就送你去医院。”
她忽地大哭起来,像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忽然破了堤。眼泪一串串掉,哭得他手足无措。周述只能一手揽住她,一手拿着水杯,嘴上干巴巴地哄:“别哭了……相思,别哭了。”
但他说话的样子,太不擅长安慰人了,像个用尽全力抓住风的人,笨拙又真诚。
她最后是哭累了,窝在他怀里,吸了吸鼻子,哑着嗓子喝下了药。药一入喉,苦得她皱了眉头,可也没力气抗议了,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再睁眼时,窗外夜色已浓,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。她感觉身后有股暖意,一只手臂从背后环着她,温柔地护着。
她微微一偏头,才看清,是周述。
他睡着了,眉眼安静得像画,眼尾还有细细的纹路。不是那种精致的俊美,而是一种刀削般的英气,轮廓硬朗,像沉着走过千山万水的旅人,眼底藏着些说不清的沉郁与疲惫。
相思忍不住伸出手指,轻轻描过他的眉毛和鼻梁。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阴影。她忽然想起,结婚那天宾客满堂,闹哄哄一整天,她竟没和他好好说一句话。他也没笑过,好像总是一副冷淡又忙碌的模样。
夜里她所憧憬的花好月圆却因为自己被吓哭了而半途而废,周述忍着欲望,额角都是汗,只能握着她的手给自己撸出来,然后就去书房睡了。这让她以为周述再也不会理她了。
就在她出神的时候,周述的眼皮微微一动,她还来不及收回手,便被他一把握住。
他睁开眼,声音低哑:“好点了吗?”
她点头,又摇头,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,是身体,还是心。
他俯身,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:“嗯,好多了,没那么烫了。”
她就那样睁着眼,怔怔地望着他。那一瞬间,好像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,落了满眼沉静。
周述伸手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了几下,像是在确认她真的醒了:“我去做饭,想吃什么?”
相思没有答话,只默默地看着他,眼底亮得像藏着月色——不动声色的月光,悄悄照进了她的心房。
这次回来,周述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,像是一阵长风终于在某个港口停泊。他每天都在家,有时候窝在阳台看书,有时候对着电脑处理资料,相思觉得日子好像突然变得安静又不太真实。
那天傍晚,他走进书房,看见相思一边抓头发一边盯着屏幕,发丝乱糟糟地缠在手指上,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头顶揪出个地中海来。她正在写关于南部非洲某国环境变迁的论文,屏幕上的字数卡在八百多,像一只死活不动的乌龟。